《白痴》
公爵登楼的时候,心中忐忑不安,但又竭力壮自己的胆。“大不了,”他忖道,“来一个‘不见’,并且对我产生不好的想法,或者也可能见是见了,却把我当面取笑……。嗳,不去管它!”的确,这还不是太可怕,但是,“我到了那里该怎样做,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对这个问题他怎么也找不到比较满意的答案。即使可通过某种方式抓住机会对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说:“不要嫁给这个人,不要害了自己,他并不爱您,而是爱您的钱,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阿格拉雅·叶班契娜也这么对我说,我是来向您转述的,”——即便如此,也未必完全恰当。摆在他面前还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而且是最根本性的,公爵甚至怕去想它,简直不能也不敢存这个念头,不知该如何措辞,一想起此事立刻脸上发烧,身子打战。然而,尽管心神不宁,疑虑重重,最后他还是进去求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
“您说得对,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小型游戏实在无聊,得快些结束,”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漫不经心地说,“等我把答应了的讲完以后,咱们一起开始玩牌。”
“可是答应了的故事最要紧!”将军兴冲冲地加以鼓励。
“公爵,”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出人不意地猛然转向他说,“我的这两位老朋友——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老是要我嫁人。请您告诉我,您认为我该不该嫁人?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大惊失色,将军目瞪口呆;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伸长脖子。加尼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嫁……嫁谁?”公爵的声音悠悠忽忽地问。
“嫁给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伊沃尔京,”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态度跟刚才一样,语调刺耳,口气坚决,咬字清楚。
好几秒钟在沉默中过去了,公爵似乎奋力想要开口,可是说不出话,就像有可怕的重物压在他胸口一般。
“不……不要嫁!”他最后轻轻吐出这么一句,接着就费力地喘了一口气。
“那就这么办!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以下命令和近乎庆胜利的口吻对他说。“公爵作出的决定您听见没有?这也就是我的回答。这件事就这样永远了结!”
“我只能感谢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以这样体贴入微的态度来……对待我,”脸色煞白的加尼亚终于用颤抖的声音撇着嘴说,“当然,这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但是……公爵……。公爵在这件事情上……”
“……志在七万五千,是不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遽然打断他的话,“您是不是想这样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忘了补充一点:这七万五千请您收回,还可以告诉您,我无条件让您获得自由。够了!您也该松口气了!九年零三个月!明天将开始新的一页,而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生平第一次自己做主!将军,把您的珍珠也拿回去送给您的夫人,给;从明天起,我要永远搬出这所公寓。再也不举行晚会了,诸位!”
说完,她站起来,仿佛要走。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叫声起自四座。大家都激动起来,大家都纷纷离座,把她围住。大家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听这些激烈、冲动、狂热的话,大家都感到不大对头,可是谁也摸不着头脑,谁也不可能弄懂什么。正在这节骨眼上,忽然铃声大作,就跟下午加尼亚家里响起的铃声毫无两样。
“啊——啊!戏要收场了!终于来了!十一点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大声说道,“诸位请坐下,这是戏的收场!”
说了这话,她自己坐下。一丝奇怪的笑意在她的嘴角颤动。她静坐不语,急切地等待着,眼睛朝门那边看。
“毫无疑问,准是罗果仁和十万卢布。”普季岑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
“诸位,这是十万卢布,”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以某种狂热焦躁的挑战姿态向所有的人说,“就在这肮脏的纸包里。下午他曾像个疯子似的大叫大嚷,说晚上要给我送十万卢布来,我一直在等他。他是打算买我,开始出价一万八,接着一下子跳到四万,后来就出到这十万之数。他的话到底兑现了!嗬,他脸色多苍白!……这一切都是下午在加尼亚家里发生的:我去拜访他的妈妈,那里也是我未来的家,可是他的妹妹当着我的面大喊:‘难道没有人把这个不识羞的女人从此地撵出去?’还冲加尼亚——她的哥哥——脸上啐了唾沫。真是个有性格的姑娘!”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将军用责备的口吻叫了一声。
他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是按他自己的方式理解的。
“怎么,将军?不体面,是吗?装腔作势已经够了!过去,我像端庄贞淑的闺阁千金坐在法兰西剧院的包厢里,像野生动物一般躲避五年来一直在追逐我的那些人,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这都怨我自己太愚蠢!瞧,现在当着你们的面,他来把十万卢布放到桌上,那是在守身如玉的五年之后,想必他们还备好了三匹马拉的车在等我。他认为我值十万!加尼亚,我看得出,你直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是不?难道你真想把我带进你的家?把我——一个罗果仁的女人?!刚才公爵怎么说来着?”
“我没有说您是罗果仁的,您不是罗果仁的!”公爵说这话的声音在颤抖。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够了,我的姑奶奶,够了,亲爱的,”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一下子没法再沉住气,“既然他们使你这样难受,还理他们干吗?难道你要跟这么个人走,尽管他出十万卢布!的确,十万——这不是个小数目!你把十万卢布收下,把他赶走了事,对他们就得这么办。嗳,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准把他们通通……一点儿不假!”
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简直真的发了火。这是一位善良而又极容易动感情的女人。
“别生气,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向她淡然一笑,“我又不是在对他说气话。难道我责备他了?我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傻,居然想进入一户清白人家。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吻了她的手。加尼亚,至于我下午在你家里搞的恶作剧,那是我故意想要最后一次亲自看看:你自己会走到哪一步?说真的,你确实使我感到惊讶!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没有估计到这种程度!你不是不知道,几乎在你结婚的前夕,他送给我这样的珍珠,而我收下了,——你明明知道,难道你还能要我?还有罗果仁!他在你家里,当着你母亲和妹妹的面,出价钱要买我;而在这以后,你仍然来求亲,差点儿还要把妹妹带来!罗果仁说过,你为了三个卢布可以四肢着地爬到瓦西里岛,难道果真如此?”
“他会爬去。”罗果仁忽然轻轻说了一句,但是显得有极大的把握。
“如果你穷得快要饿死倒也罢了,可是据说你的薪水相当高!除了这一切,除了蒙受耻辱,还要把自己憎恨的妻子带进家门!(因为你确实恨我,这我知道!)不,现在我相信了,这样的人为了钱可以杀人!这些人现在都被贪心蒙得昏头昏脑,他们财迷心窍,好像都变傻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一心想放高利贷!前不久我从书上看到,有人用一块绸子裹在剃刀上,把它扎牢,从背后悄悄地走过去,把他的朋友杀了。[2]是啊,你真不识羞耻!我不识羞,可是你还要坏。至于送一束鲜花的那位,我更不必说了……”
“这难道是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这能是您吗?!”将军双手一拍,他倒是真心难过,“您一向高雅脱俗,思想这样精微,可是!……用这样的语言!这样的字眼!”
“我现在醉了,将军,”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一下子笑了起来,“我要玩个痛快!今天是我的日子,我的假日,一年一度的节日,我早就盼着这一天。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你瞧那位送花束的先生,那位‘茶花男’,他坐在那里笑咱们……”
“我不在笑,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只是在洗耳恭听。”托茨基不失尊严地顶了一句。
“就说他吧,我何必把他折磨整整五年,又不肯放手?他值得我这样做吗?他无非就是那么个人,他只能是那么个人……。想必他还认为我对不起他:他给我受教育,让我过伯爵夫人那样的生活,钱,钱花了多少哇!当初他也曾为我找到过一个诚实的丈夫,如今又找到了加尼亚;信不信由你,这五年我没有跟他同居,可他的钱我照拿,并且认为我是对的!哦,我把话扯远了!刚才你说:十万卢布收下,把人赶走了事,如果感到恶心的话。的确,是叫人感到恶心……。其实我早就可以嫁人,不是嫁给加尼亚,但我也觉得这实在太叫人恶心。我何必把我的五年光阴浪费在这口怨气上呢?你也许不相信,四年前我有时这样想:我索性嫁给我那位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不好吗?当时我是出于愤恨这样考虑;那个时候我脑子里什么念头都产生过;说真的,我能够迫使他就范!他自己主动提出过,你相信不?当然,他是在撒谎,不过他很容易上钩,顶不住的。后来,感谢上帝,我认为:他不值得这样恨!那时,我突然对他感到那么恶心,即使他自己向我求婚,我也不嫁。我就这样整整装了五年的假正经!不,还是到马路上去,那是我应该待的地方!要么跟罗果仁去纵情玩乐,要么明天就去给人家洗衣裳!因为我自己一无所有;我走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扔还给他,什么都不带走,而一无所有的我谁要?你不妨问问加尼亚,他要不要?连菲尔狄宪柯也不会要我!……”
“菲尔狄宪柯大概不会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是个坦率的人,”菲尔狄宪柯插言道,“不过公爵会要!您光顾坐在那里发牢骚,可是您瞧瞧公爵!我已经观察半天了……”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好奇地向公爵转过头来。
“真的?”她问。
“真的。”公爵轻轻回答。
“一无所有,光一个人,您要?”
“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
“这倒是故事的新发展!”将军嘀咕道,“其实应该料到。”
公爵以悲切、严峻和洞察幽微的目光正视着还在继续端详他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
“居然还找到了!”她忽然又转向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说,“这一位倒是真正出于好心,我了解他。我找到了一位善心人!不过,人家也许说得对,说他是……那个。那么,你怎么过活呢?既然你如此见爱,愿意娶一个罗果仁的女人,而你自己是公爵……”
“我娶的不是罗果仁的女人,你是清白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公爵说。
“你是说我?我是清白的?”
“您。”
公爵站起来,声音发颤,语气羞怯,然而态度十分坚决地说:
“我什么也不懂,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什么世面也没见过,您说得对,但我……我认为,是您将给我荣幸,而不是我给您。我是个一无足道的人,而您受过许多苦,能出这样的地狱而不染,这是了不起的。您何必感到羞愧而想跟罗果仁走?这是狂热……。您把七万五千还给了托茨基先生,并说要把这里所有的一切通通扔下,这是此地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我爱您。我愿为您去死,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不允许任何人说您一句闲话,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如果我们穷,我可以工作,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
在公爵说到末了几句时,可以听到菲尔狄宪柯和列别杰夫吃吃的笑声,连将军也大不以为然地干咳了几声。普季岑和托茨基忍俊不禁。其余的人则惊讶得干脆张大了嘴。
“……但我们也许并不穷,而是可能富得很,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公爵继续用那种不好意思的语调说下去,“不过我不敢肯定,遗憾的是今儿一整天直到现在我还什么也没有打听到,但是我在瑞士接到一位萨拉兹金先生从莫斯科写来的信,他通知我,说我可以得到一笔很大的遗产。这就是信……”
公爵果然从兜里取出一封信来。
“莫非他说起胡话来了?”将军咕哝道,“简直成了一所疯人院!”
客厅里出现了极短暂的静默。
“您好像说这信是萨拉兹金写给您的?”普季岑问,“这个人在他那一界很有名;这是一位很有名的律师。如果真是他通知了您,您完全可以相信。好在我认得笔迹,因为不久前我跟他打过交道……。要是您给我看一下,我也许能告诉您些什么。”
公爵默默地、颤颤巍巍地把信递给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将军像个疯子望着大家,突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有遗产?”
但是罗果仁已经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无法形容的痛苦在他脸上反映出来。他双手一拍,从胸中发出一声呻吟。
“让路吧!”他向公爵喊道。
周围笑声纷起。
“给你让路?”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得意扬扬地接过话茬。“哼,钱往桌子上乱扔,土包子!公爵是娶她做妻子,而你是捣乱胡闹来的!”
“我也娶她做妻子!现在就娶,马上就娶!我什么都愿意拿出来……”
“去你的,小酒店里出来的醉鬼,应该把你赶出去!”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愤怒地重申。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你听听,公爵,”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对他说,“这汉子要买你的未婚妻是怎样出价钱的。”
“他喝醉了,”公爵说,“他很爱您。”
“你的未婚妻差点儿没跟罗果仁一走了事,将来你不会觉得羞愧?”
“那是您处在狂热之中,您现在还没有冷静下来,就像发高烧说胡话似的。”
“要是将来有人对你说,你的妻子从前是托茨基养着的,你也不觉得羞愧?”
“不,不觉得羞愧……。您依靠托茨基生活不是自愿的。”
“永远不责备?”
“不责备。”
“可得注意,不要打一辈子包票!”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公爵好像深怀同情地轻声说,“刚才我对您说过,您的同意我将看作是一种荣幸,并且是您给我荣幸,而不是我给您。您听了这话莞尔一笑,我听到周围的人也都笑了。也许我的措辞很可笑,我这个人也很可笑,但是我总觉得,我……懂得什么是荣幸,也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刚才您是想毁了您自己,不可挽回地毁掉,因为将来您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如果真的这样做了的话。而您是完全无辜的。您的一生不可能已经彻底被毁。罗果仁来找您,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想欺骗您,那有什么?您又何必老是提这些?您所做的很少有人能做到,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对您说;至于您想跟罗果仁走,那是您在一阵病态的冲动下打算采取的做法。您现在还在发病,您最好是去躺在床上。您宁可明天就去给人洗衣服,也不会跟罗果仁待在一起。您的自尊心很强,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但是,您也许太不幸了,以致真的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对您需要悉心照看。我会照看您的。不久前我看到您的照片,我好像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我立刻觉得,您似乎曾经召唤过我……。我……我将终生对您尊敬,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公爵突然结束自己的话,大概一下子如梦初醒,意识到他是当着哪些人在说这话,所以涨红了脸。
“加恩卡,我想到一个主意:我想给你一点补偿,因为……何必叫你落得一场空呢?罗果仁,你说他为了三个卢布能爬上瓦西里耶夫斯基岛?”
“他一定干!”
“好,那么你听着,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灵魂。你自己足足折磨了我三个月;现在轮到我了。你看见了这捆钞票,里边是十万卢布!我现在要把它扔进壁炉,当着大家的面,请大家作见证!等整捆钞票都烧着了,你把手伸进壁炉,但不许戴手套,袖口可以翻起来,光用两只手把一捆钞票从火中扒出来!扒出来就归你,十万卢布全是你的!只不过稍微烫着点儿手指头,——可这是十万哪,想一想吧!扒出来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工夫!我可以欣赏一下你的灵魂,看看你怎样到火中去拿我的钱。大家都可以作证,一捆钞票将归你!你要是不拿,就让它烧光,我不许任何别人去拿。让开!通通让开!钱是我的!是我从罗果仁那儿作为一夜的代价得来的!罗果仁,钱是不是我的?”
“是你的,我的欢乐!是你的,我的女王!”
“好,那就叫所有的人都让开,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别拦住我!菲尔狄宪柯,把火捅旺!”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可下不了手哇!”惊呆了的菲尔狄宪柯答道。
“欸!”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发出一声懊恼之叹,抓起火钳,把两段快烧完的木柴扒开,等火焰刚蹿起来,就把一捆钞票扔进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许多人甚至连连在胸前画十字。
“她疯了,她疯了!”只听得喊声四起。
“咱们是不是……是不是应该……把她捆起来?”将军悄悄地问普季岑。“或者派人去叫……。她明明疯了,这不明明是疯了吗?不是疯了吗?”
“不,也许这不完全是疯狂。”普季岑悄悄地回答;他面如土色,哆嗦不已,视线没法从欲燃未燃的那捆钞票上移开。
“她这不是疯了吗?这不明明是疯了吗?”将军又缠住托茨基不放。
“我对您说过,这是个色彩强烈的女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喃喃地说;他的脸色也多少有些变白。
“可是,要知道这有十万哪!……”
“上帝啊,上帝啊!”惊叹声此落彼起。大家都挤在壁炉周围,大家都争着观看,大家都连声惊叹……。有几位甚至跳到椅子上,隔着别人的脑袋从高处看过去。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急忙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惊恐地跟卡嘉和帕莎窃窃私议。那个日耳曼美人儿则已经逃之夭夭。
“我的姑奶奶!女王陛下!万能的女神!”列别杰夫号叫着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面前膝行,向着壁炉伸出双手。“十万!十万哪!我亲眼看到的,包扎的时候我在场!姑奶奶!开开恩吧!只要你下命令,我马上整个儿爬进壁炉,把我的一头白发伸到火中去!……我老婆病得不能起床,十三个孩子没人抚养,上星期我刚把父亲埋葬,他是饿死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说完,他要往壁炉里爬去。
“滚开!”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喊着把他推开,“大家都让开!加尼亚,你还站着干吗?别怕难为情嘛!快去呀!别错过了你的幸福!”
但加尼亚今儿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所遭受的已经太多了,对于这最后一次考验实在没有准备。人群在他们前面成两半分开,于是他和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相距三步形成面对面的状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站在壁炉跟前等着,以燃烧的目光定睛注视着他。加尼亚身穿燕尾礼服,一只手拿着帽子和手套,胳膊交叠在胸前,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无言对答,眼睛望着炉火。一丝失去理智的苦笑飘忽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诚然,他的视线没法离开欲燃未燃的那一捆钞票;但是,看来有一个新的念头在他心中萌生。他像是起了誓要熬过这顿刑罚,所以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过了几秒钟,大家都明白:他不会去拿那捆钞票,他不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