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sicAeterna | 黑色的旗帜流向永恒

本文为2024年库伦奇斯(Teodor Currentzis)&音乐永恒乐团(musicAeterna Orchestra)音乐会记录。


好像有大半年没有去现场音乐会了,这半年我和 Apple Music 情比金坚,每月只需支出11元即可聆听古典乐唱片。但是十一之后的调休给我上崩溃了,开始浏览小红书报复性消费。看到这个乐团的开票推荐,说他们去年演的拉二交和天方夜谭评价很好,看了一眼曲目也感兴趣,于是思考了一番决定买票。

曲目

第一天的曲目是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选段前奏曲与爱之死,以及马勒第五交响曲;第二天是勃拉姆斯小协,以及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

根据我读到的一些导赏资料和了解到的作曲家生平,两天的曲目安排应该是有一些深意在里面。一方面,马勒和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都反映了个体面对的无可逃避的困境和命运。另一方面,马勒的创作深受瓦格纳的影响,而肖斯塔科维奇又深受马勒和瓦格纳的影响。马勒在《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中致敬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凝视动机”;而肖斯塔科维奇也在晚年的《第十五交响曲》中致敬了马勒五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的“特里斯坦动机”。

至于勃拉姆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音乐永恒乐团官网的英文导赏说是“虽然属于不同风格和时代的古典作品,但几乎同样体现了‘时代精神’”……那好吧!

买票的时候思来想去决定买第一天的,一是感觉外团巡演曲目有马勒的机会比较少;二是据去年的评价他们的首席不太行,所以勃拉姆斯小协很可能不好听;三是明年就是肖斯塔科维奇逝世五十周年,所以能听到肖的机会应该挺多的(结果听完第一天还是ALL IN了)。

乐团

先总体评价一下乐团:木管组(尤其是长笛)、竖琴以及钢片琴特别好,第二天肖五打击乐那边的钟琴和木琴我也很喜欢,弦乐在指挥尤为钟爱的抒情以及极弱奏中处理的尤为动人;至于铜管的表现我感觉有些撑不起马勒五,但在其它曲子中似乎也没有那种大到影响听感的问题。当然整个乐团在肖五的表现都非常出色。

至于指挥,先前听说库伦奇斯和他带的团比较特立独行,不过感觉这些特质主要是在乐曲之外的。我看了他的公开排练视频里对曲目的解读以及实际演绎后,感觉他在指挥风格以及对乐曲的理解上还是挺正统和学院派的,虽然有些独具个人风格的处理,但不会为了离经叛道而有意在乐曲的处理上特立独行。之前看见评价说他的指挥特点之一是更明显的强弱对比,还挺担心他会搞那种一惊一乍的突强,实际上也并没有。不过乐团的强弱转化之间确实缺乏那种“移动音量条”的丝滑感,但如果演普罗或者肖斯塔科维奇这点就无法成为问题。

指挥的个人风格中,我很喜欢的是抒情部分的长呼吸线条,以及弱奏时的极弱处理。而两者结合时,所演绎出的是一种需要屏住呼吸才能触及的情感,抱歉我确实很吃这一套。

至于乐曲之外离经叛道的部分,哪怕是被广为宣传的站立演出,事实上也没有作为乐团标签而存在。比如这次在上海首场站立表演表现不佳后,之后的场次都果断改为坐下演出了,坐着挺好的,马勒五这么大的曲子站着也挺累,乐团状态始终是第一位的。至于剩下的一些演出方式上,比如马勒五第三乐章的第Ⅰ圆号起立演奏,再到肖五第二乐章独奏部分轮流站立的处理,我觉得都是可以接受的。

库伦奇斯个人也同样如此,他的指挥意外的很有……观赏性?的确有一种舞蹈的感觉,还挺优雅的。无指挥台的约束几乎让指挥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成为他的舞池,有时甚至会游走到乐团内,比如勃拉姆斯小协第二乐章直接越过弦乐部、走到了木管前的区域。听古典现场的大部分时候眼睛比较无聊,我会随机选几个乐手(一般是后排的打击乐)来盯,但这次回想起来好像几乎在看指挥啊。不过比起舞台表现,更离经叛道的或许是他在演出之外的个性吧,确实是古典乐指挥中很少见的风格。偷偷说他排练和结束签名的时候穿得是真潮啊,而且搭挺好看的,我偷学。

公开排练

这次有看到之前的几场演出都有开放公开排练观摩,于是事先关注了一下,刷到推送之后就报名了,比较好的是这次只要买了票的观众就可以报名,不需要是什么音乐厅的金卡银卡会员,毕竟我唯一拥有的金会员是 Oh 麦金会员。

还是第一次看乐团排练,很新鲜的……进去之后演了挺久钢琴伴奏的小提琴奏鸣曲,乐团大概五点四五十集合,指挥来之前乐团先上的台,就这样听着马勒五的管乐动静各自支离破碎的传出,偶尔还掺了一两句肖五。代理指挥上了指挥台之后大概是先讲了个暖场笑话,乐团都在笑,感觉氛围还蛮好的。

一开始库伦没上台,是代理指挥在指,库伦在观众席那边感受场馆的声效,根据听感调整了一下乐团的站位。原本小号都站在最右侧,被调整到了中间。我要是告诉你他调整声效时坐的差不多就是我买的那一片区域,你也会觉得我命好的。

但是代理指挥指的时候给我的听得心里慌慌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是想要听音效,整个演奏节拍高度一致,完全没有表现出乐曲的张力。库伦大概听到葬礼进行曲主题那部分,似乎也不是很满意,就跑上去自己指了,然后给我听愣了,一下子就判若两团,这是,魔法?

虽然我听不懂他说话,但他当时的手势(手平行地往两侧扩展)似乎是他在抒情旋律常做的,根据弦乐在指导前后的表现,似乎是让乐曲的呼吸线条变得更长、更抒情一些。于是这一段立刻就对味了,就成为了那个我所熟悉的、听得很悲伤的葬礼进行曲……

观众大概是六点半多被场馆要求离场的,但乐团排练到了更晚。我出去吃了个不好吃的必胜客回来,等晚上的演出开场。

Day1

“爱与死亡是艺术的永恒母题。”

这一场的曲目都有关爱与死亡。《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源自凯尔特传说,讲述的是以死为结局的爱情悲剧,马勒五则是从接近死亡的危机到被命运之爱所救赎,甚至包括返场的罗朱也同样是以爱和死的悲剧作为母题的。

Vorspiel und Liebestod, from “Tristan und Isolde”, WWV90

我的一生中从未享受过爱的真正幸福,我将为这个最可爱的梦建立一座纪念碑,在这个梦中,从最初到最后,爱将一次得到完全的满足。 我在脑海中设计了一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这是可以想象到的最简单、却最热血的音乐概念,而随着最后飘扬的“黑旗”,我将掩埋自己——死去。

其实我不太爱听瓦格纳诶,有名的《指环》我试了很多次都听不进去,不过《特伊》我勉强可以入耳,原本是拿来当作马五前的开胃小菜的——就是那种吃和不吃都无所谓的沙拉,结果他们意外演奏得非常动人。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库伦奇斯特有的长线条处理方式,像连绵不绝的悲伤和叹息,《爱之死》有一处弱奏被处理成了细若游丝的极弱,几乎让人心颤。

另外前奏曲中的“凝视动机”,描述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对视时陷入爱河,当伊索尔德打算用来杀死特里斯坦的剑落在地上时,特里斯坦凝视的不是她的手或落在地上的剑,而是她的眼睛。这段动机也被马勒致敬,出现在马勒五第四乐章的小柔板中。

Mahler: Symphony No.5

马勒五我平时听的是阿巴多的版本,关于指挥和乐团的演绎,可以尝试听2021年库伦奇斯和音乐永恒乐团在琉森现场的马勒五录像,另外我也事先观看了库伦奇斯实验室 | 马勒第五交响曲公开排练完整版

其实我比较喜欢听马勒五的第一乐章的《葬礼进行曲》,虽然好像第四乐章的小柔板更为人知,但我喜欢一些描述命运、痛苦和死亡的艺术。所以虽然这场的马勒五后几个乐章有一些瑕疵,但第一乐章总体很不错,所以我都能和解。我感觉第一乐章是他们打磨最久的,整体听感最好,比较明显的证据是指挥的第一乐章是脱谱指的。

In gemessenem Schritt. Streng. Wie ein Kondukt(以精确的步伐,严格地,如同葬礼行列)

总谱对此乐章的描述是:“以精确的步伐,严格地,如同葬礼行列”。公开排练视频中库伦奇斯有提到低音提琴的拨奏象征葬礼的步伐,当天的排练中他也有对多段乐句中打节拍,以让乐团的旋律踩得更准。

关于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的主题旋律,根据这份导赏中的描述是一个半音上升或下降的附点节奏,似乎是在象征犹太摇篮曲的摇摆动作。关于这里的节拍,我是在当天观看排练时库伦奇斯对这一段给乐团打节拍的时候才意识到的,我还原了一下他所唱的节拍所对应的鼓点,希望记忆没有错误:

开头的时候紧张地盯着小号看,因为他在排练视频里把开头那个动机吹呲了。这里第Ⅰ小号的压力真的很大,如果呲了那小号本人和听众当晚都要睡不好了……不过好在当晚音准还是稳的。(这位来自哈萨克斯坦的小号小哥其实非常萌,第二天演出结束的时候我去排指挥的签名,乐团的大巴开走的时候他在大巴的前部冲我们队伍这边疯狂挥手,他在乐团官网的资料中提到马勒是自己最喜欢的作曲家,还表示自己未来非常希望演奏马勒五的第Ⅰ小号。)

话锋一转,小号虽然没有呲,但是第三乐章的圆号开头就呲了呀……在这个乐章安排他站起来演奏,那不就成了全体目光向我看齐吗。这场马五的铜管总感觉差了一口气,可能也和乐团成员变动比较大有关,希望他们好好磨合和练习,毕竟我明年还准备买票的呀。

然后还想提及第四乐章。这一乐章后来也被用作电影《魂断威尼斯》的配乐。我最早读到的说法是这是一份表达爱意的小柔板,并配上了指挥家门格尔贝格所留下的手迹——一首据传为马勒写给阿尔玛的热情的告白小诗,可以随着旋律唱出。后来所见的另一种解释是这一乐章有关死亡,因此也在一些葬礼的场合用作挽歌。这两种解释都没有完全说服我。一方面就听感而言,这一乐章给我的感觉与热切的示爱完全背道而驰;另一方面将其解释为挽歌也无法解释马勒所引用的《特伊》坠入爱河的凝视动机,我并不觉得这一乐章所表达的情绪像死亡一样沉重。

这次有查阅和听到另一种解释,在马勒基金会对第四乐章的导赏,以及库伦奇斯自己在公开排练视频中的讲述,第四乐章与马勒同时期所作的 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 在音乐上具有相似性。这首歌曲是为诗人吕克特的诗歌而谱写,而诗歌的文本和情感特征都传达了一种孤独、避世的疏离情绪。诗歌的原文如下,因为没有找到比较好的译文,我参照英文翻译润色了一下。我不懂德语,因此如果有问题可以告知我:

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我已经被世界所忘记
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
Mit der ich sonst viele Zeit verdorben.
Sie hat so lange von mir nichts vernommen,
Sie mag wohl glauben, ich sei gestorben.

Es ist mir auch gar nichts daran gelegen,
Ob sie mich für gestorben hält;
Ich kann auch gar nichts sagen dagegen,
Denn wirklich bin ich gestorben der Welt.

Ich bin gestorben dem Weltgewimmel
Und ruh’ in einem stillen Gebiet.
Ich leb’ in mir und meinem Himmel,
In meinem Lieben, in meinem Lied.
我已经被世界所忘记
我曾在其中浪费了许多光阴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我的消息
他们可能认为我已经死去

我丝毫不关心
他们是否认为我已经死去
我也无法否认
因为对这个世界来说,我的确已经死去

我死于尘世的喧嚣
并安息于宁静之地
我活在我和我的天堂里
在我的爱里,在我的歌声里

马勒对这首诗的评价是:“那就是我!”而这首诗的情感也让我联想到马勒曾表达的:“我是一个三重的无家可归者,一个生活在奥地利的波西米亚人,一个生活在德国人中间的奥地利人,一个在全世界游荡的犹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闯入者,永远不受欢迎。”

库伦奇斯据这首诗将这个乐章解释为“日落黄昏时的孤独”和“被世界误解的时刻”,并将其诠释为大约11分钟以上的缓慢、饱含痛楚的版本。我个人的理解类似,但情感更为深重,即人作为孤独个体存活在世间,所具有的生命的本质是痛苦和孤独的。

Prokofiev: Romeo and Juliet, No 13 Dance of the Knights

安可曲目是普罗科菲耶夫《罗密欧与朱丽叶》选段《骑士之舞》。一句话评价:这5分钟让我散场就买了第二天的票。

乐团在这个返场的表现力和张力堪称恐怖,如果说正演的表现并不足以让我加场,那么指挥和乐团在《骑士之舞》的表现立刻让我见到了这个乐团的完全体,那种浑然一体的掌控力和对细节的把控真的非常惊人。坐在观众席可以立刻感受到指挥和他一手创立的这个乐团是一体的,从指挥到演奏如臂使指。库伦奇斯的采访中有一个我初听觉得非常狂妄的说法是“我将乐团当成我自己的乐器来演奏”,但这首《骑士之舞》 的恐怖之处在于,他确实这样做了,而且做的非常惊艳。

如果说他们第二天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打动我的地方在于音乐情绪的把控和对细节的雕琢,那么这个骑士之舞的独特性应该在指挥对乐句的处理方式上。听完现场我仍然可以继续听我常听的杨松斯版本的肖五,可是我在AMC对比了七八个版本的《骑士之舞》,每一版的处理与我在现场听到的不同,而我又觉得这首曲子就该像那样演绎,因此我没法再听别的版本了。

我想尝试对比其他唱片的演奏来描述为什么这段《骑士之舞》给我的感觉独一无二。开头的主题旋律独特在于,他有意强化了大鼓和小军鼓的存在感。现场每个重拍的大鼓和铜管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骑士(重甲大罐头)缓慢、有力的踏步,因此演绎应该稍慢,既不能太快而失去威严的气势,也不能拖泥带水到失去力量感。同时重拍和轻拍的时值必须处理到几乎相同,如果把两个拍子的时值处理得差分过大,就会显得头重脚轻。而小军鼓的那个四下快速鼓点也必须短促、有力,让人联想到骑士团的战前集结。

他这个版本在开头这段旋律的处理与 普列文&LSO 这一版类似。但之后那一段长笛、弦乐与钢片琴的旋律我完全找不到类似的演绎,库伦奇斯擅用的抒情部分长音乐线条在这里塑造了一种独有的神秘梦幻的氛围,像是在夜间走过带着露水的花园小径,长笛是夜晚轻柔的风,弦乐的拨奏和弱奏让人屏息聆听,钢片琴的音色营造了几分梦幻,而三角铁则如湖面的水波轻轻荡漾开来。他的抒情和弱奏处理在当天已经打动过我很多次,也仍然会在第二天的演出中触动我。

我一般没有在返场和谢幕拍照或者录像的习惯,但这次在对比完无数个唱片、发现没有代餐之后绝望地上网寻找全损录像反刍,好在反刍无数个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录制效果不错的版本,谢谢你的录制我会用余生去回味……虽然视频的层次感、声部细节和表现力无法还原现场,但还是有三个点开这个视频的理由:

  1. 哪怕剥离现场的声效,库伦奇斯对这首曲子的处理仍然有很多我非常喜欢的独特之处
  2. 他的指挥风格很特别所以点开可以看到指挥在台上跳舞
  3. 求你了

Day2

其他城市演完之后说肖五是神演,我心想怎么才叫神演呢?演前几天纠结许久,最后没有收票。结果当天听返场他们演的《骑士之舞》惊为天人,而且听下来感觉他们的风格确实适合肖五,于是当晚临时加场。

我一直在思考,怎样才算被古典乐演出打动?在这场肖五之后,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那种感受近似直觉,躯体会先于大脑作出反应。你不需要人为的酝酿一些思绪,比如这里演奏的很美,这里表达的悲伤很动人,也不需要告诉自己我应该为此流泪。当你意识到自己的感受时,一切体验都已经发生。

Symphony No. 5 in D minor, Op. 47

演出前的上午在读 Shostakovich: A Life 这本传记中第五交响曲创作前后的内容,因此简述一下《第五交响曲》的创作背景。

1936年,在斯大林观看肖斯塔科维奇所作的歌剧《姆岑斯克郡的麦克白夫人》后,《真理报》中刊登了题为《混乱而非音乐》的社论,对此作大行批判,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也因此遭到禁演。此后所写作的《第四交响曲》也因意识形态原因在压力下被迫撤回,被作曲家尘封多年,直到1961年才得以重见天日。当时,肖斯塔科维奇一度吐露心声:“如果他们砍断我的双手,我还是会用牙齿咬着笔继续创作音乐。”

文艺批判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严酷的大清洗。1937年春,肖斯塔科维奇的姐夫被捕,姐姐被流放至中亚,岳母被送至劳改营。5月下旬,曾给予肖斯塔科维奇诸多帮助的赞助人图哈切夫斯基元帅被指控犯有叛国罪,第二天就被枪决。据肖斯塔科维奇后来对同事的透露,他曾因此被传唤到列宁格勒的内务人民委员部总部接受审讯。大清洗时期,仅斯大林本人就签署了681692人的处决,而其中许多人所死于的罪名,其严重程度远不及与一位因叛国罪而被处决的国家元帅进行密切接触。

1937年11月,《第五交响曲》首次公演于列宁格勒这个在大清洗时遭受到无情镇压的城市,据一位目击者回忆,许多听众在第三乐章广板中痛哭出声。

对《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一书的真实性,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下定论。但在聆听库伦奇斯和音乐永恒的演绎时,坐在观众席上,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这段话:

环境非常困难,而且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来越困难。说起来可哀、不愉快,但是既然我要说真相,我就一定要谈起它。事实是,战争帮了忙。战争带来了巨大的悲伤,使生活非常非常艰难。无限悲伤,无数眼泪。但是战前的日子更加艰难,因为人人都是暗自悲伤。

甚至在战前,列宁格勒也几乎没有一个家庭没有失去亲人,或是父亲,或是兄弟,即使不是失去亲人,也是失去亲密的朋友。人人都有为之一哭的人,但是只能无声地哭,蒙着被子哭,不让任何人看见。人人彼此戒备,悲痛压在心里,窒息着我们。

悲痛也窒息着我。我应该把它写出来,我感到这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我应该为所有死去的人、曾经受苦的人写一首安魂曲。我应该叙述那可怖的杀人机器,表示出我对它的抗议。但是怎样才能做到呢?我那时已经不断受到怀疑,评论家们已经在数我的交响乐大调的占百分之几,小调的占百分之几。这压抑着我,夺去了我的创作意志。

放一下我平时听的杨松斯的版本:视频版本/Apple Music。此外,我也非常喜欢库伦奇斯实验室 | 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公开排练完整版中的解读。

Ⅰ. Moderato

我在这篇文章中提及了很多次库伦奇斯对抒情部分和对极弱音的细腻处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两天的演出中,给到我最大情感冲击的反而是一段极致的强奏,即第一乐章的发展部。

库伦奇斯是这样在公开排练视频里形容他对这一个部分的理解的:“想象一下历史上所有的统治者——从历史的黎明到我们的时代——他们坐在一张圆桌旁,像赫鲁晓夫一样,用鞋子敲击桌子。这应该很可怕,因为这种巨大的、压迫性的极权主义力量变成了一种‘天堂’的力量。”

而我听到了什么?我首先感受到一种本能的压抑与痛苦,而后我意识到了躯体的感受:血管传来细密的针刺感,我觉得我难于呼吸。在我意识到我躯体的反应之后,我的大脑中才迟钝地翻涌过那句:“我应该叙述那可怖的杀人机器,表示出我对它的抗议。但是怎样才能做到呢?”

总之这个乐章直到结束我都麻到被按在椅子上……我仍然听见那恐怖的、洪流般的旋律,木琴在其中奋力敲击,试图发出作为自己的声音,但像是无法立足般,霎时就被淹没。在逐渐寂静之后的第二主题,我想努力捕捉到那唯一明亮的、救赎般的长笛,但它又落入黑暗。尾声中,喑哑的钢片琴在级进旋律中诡异地爬升。

Ⅱ. Allegretto

第二乐章是比较近似谐谑曲和小步舞曲的小快板。其实我对这一乐章的理解是那种带点辛辣的讽刺和冷幽默的风格,因为我总忍不住觉得肖斯塔科维奇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库伦奇斯在这里的演绎更偏向于明亮、滑稽的戏谑,甚至进行了一些乐团演奏之外的安排,如他在排练视频中所说:“在这个乐章每一段独奏乐手都会站起来,模仿谐谑曲中的角色。“连指挥方式也非常嘲讽,时刻带着夸张的笑容,一处木管的三连音甚至是用三次连续点头给的信号。

我觉得我事实上也不需要写一些东西,来说明他这样极度戏谑的安排是否有合理性。因为我听完第一乐章人还是麻的呢……如果不是在那个恐怖的第一乐章后安排了这样戏谑的乐章,如果没有这样的诠释和演绎,我可能都没法缓过来。谢谢你肖斯塔科维奇,谢谢你TC。

Ⅲ. Largo

演出时我其实没有看到库伦奇斯对第三乐章的解读,但坐在观众席时,我总是想起那句“我应该为所有死去的人、曾经受苦的人写一首安魂曲。”以及1937年在列宁格勒观看首演时潸然泪下的观众,在这段让人心痛的广板之中,我的痛苦是否源自他们的痛苦?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写这篇文章前,我补完了库伦奇斯和乐团的完整版公开视频,引用一段我很认同的解读:

在这样的谐谑曲之后,对我个人来说,肖斯塔科维奇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是第三乐章。肖斯塔科维奇在其中表达了他一生中最想要讲述的真理。从巴洛克时代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传统音乐,都带有一种独特的悲伤色调。问题是:美怎么会如此悲伤?悲伤又怎么会是美的?我的回答:是的。悲伤有时难以承受,但当它转化为艺术时,就会得到慰藉。如果我们必须经历生命中所有的悲伤时刻,一旦失去了艺术和慰藉,生活将是无法忍受的。

在现场聆听时,我观察到了一个我之前听录音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一些部分其实存在弦乐的弱音震音。比如这一段尾声中的震音,需要将录音音量调到70%以上,因此我此前一直没有听见,而哪怕调高音量,在录音中的表现也像是杂音。但当我在现场第一次努力辨认出这微弱的震音、确认它是乐团发出的那一瞬,我觉得它听上去像是被压抑的、几不可闻的泣声。

第三乐章的尾声,竖琴演奏琶音的同时,一提部以非常弱的力度持续演奏震音

后来看到,库伦奇斯的确将这首曲子的这部分处理与安魂曲联系。他将此前的一段的弦乐震音解读为教堂礼拜时的祈祷者。而他同样说,在这段广板中,感受痛苦非常重要:“你从不哭,你从未哭过,而后你遭受苦难,你感到痛苦,你崩溃了,并开始哭泣。”

Ⅳ. Allegro non troppo

关于肖五的尾声是胜利的凯旋还是虚假的狂欢,始终没有一个统一的结论。但就这次演出的诠释,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坐的位置离定音鼓很近,第四乐章结尾的定音鼓听上去并不同于最常见的交响曲用全力击打的尾声强音处理。第一,从听上去的力度来看,定音鼓并没有使用全力;第二,结尾的定音鼓也没有完全落在节奏上。就好像我不相信肖斯塔科维奇会写不出一个宏大的胜利结局,我也不相信一个定音鼓手会没有能力演奏终结于强奏的尾声,所以我倾向于这里是有意为之的处理。

这一乐章开始时的速度极快,节奏听上去比起自发的、胜利的喜悦,更像是在狂欢的人潮中被推挤着、踉踉跄跄地前行。而临近尾声时,音乐的速度却慢了下来,在那长达30个小节的、冗长到令人生疑的弦乐单音中,一切弦乐的技法处理都不存在了,只是单调、乏味的重复。我一直将弦乐的一切技巧表现都视为流动情感的载体,而在这个尾声中,前三个乐章那些明亮的、忧愁的、颤抖的情绪都消失了。在我看来这意味着什么?你的所有情感、尊严和作为人的价值都不复存在了,你的人格也被那个恐怖的机器抹杀了。一个空心的人,最后汇入狂欢的海洋之中。

11月10日圣彼得堡的公开排练视频中,库伦奇斯在一开始就提到这首交响曲“和我们所在的城市(时为列宁格勒)有关”。在这段视频的结尾,或许是时长限制,又或许是他选择了回归音乐本身的多义性,在说完“写作尾声对所有作曲家都很复杂,一个证据是,尾声是音乐文献中最有说服力的之一”后,他并没有对第四乐章的尾声做出任何解释,反而像是在卖关子一样,对观众席眨了一下眼睛:“没关系,你们明天就会听到了。”

1937年11月21日,《第五交响曲》在列宁格勒的首演结束后,一位听众在她的日记中写道:“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ーー这表明了他们对可怜的米佳(即肖斯塔科维奇)所经历的一切的愤怒。每个人都在说同样的话:‘这就是他的答案,而且是一个很好的答案。’”

我也得到了一个很好的答案。


文章的最后,我想对库伦奇斯和音乐永恒乐团致以感谢和敬意,感谢他们对肖五的诠释和演绎带给我的深刻触动,也让我得以更加接近这部作品。在那本《见证》中,肖斯塔科维奇引用普希金,说“湮灭是任何不复存在的人的自然命运。”但我始终认为,在人类抵抗消亡的所有尝试中,艺术是最为永恒的一种。

参考资料

[1] Listening Guide – Symphony No. 5 Intro

[2]Listening Guide – Movement 1: Trauermarsch (Funeral March). In gemessenem Schritt. Streng. Wie ein Kondukt

[3]Listening Guide – Movement 4: Adagietto. Sehr langsam

[4]库伦奇斯实验室 | 马勒第五交响曲圣彼得堡公开排练完整版

[5]Fay, L. Shostakovich: a lif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6]所罗门·伏尔科夫记录并整理. 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作家出版社, 2015.

[7]音乐导赏 | 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

[8]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赏析

[9]库伦奇斯实验室 | 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公开排练完整版

[10]Currentzis & MusicAeterna Shostakovich Symphony No.5 Rehearsal

[11]“梦中之梦”:与提奥多·库伦齐斯聊音乐 - 三联爱乐